第五十一章 阳和启蛰-《王莽撵刘秀》
第(2/3)页
待西天只残留下一堆火山浆烬,又有凉月诞出之时,长信少府便通晓各处,着公卿诸侯及属国藩使改换嘉服,于省中麒麟殿内共赴庆宴。王莽领三公与文武诸卿换回冕服,眼见那九十九级的阼阶之上敷着一层西域的红毯,扶摇直上九天苍庐。麒麟殿内,九枝宫灯数不胜数,烛光熠熠势如白昼。又见那筵席之上琳琅满目,琥珀酒、碧玉觞、金足樽、翠玉盘,美食如画,金玉堆山……
王侯公卿及诸国使节皆依品秩飨奉贺礼,于雕龙画凤的玉案之后,一老一少两位王者,俱颔首微笑,那睥睨天下的炯炯目光里,却掩饰不住内里的怯懦与心酸。鸣钟击磬,水袖澹澹;司空奉羹,司农奉饭;大司马点奏食举之乐。君臣同醉,融融陶陶……
这筵宴之上,唯一乏累的,怕就是箕子了。小皇帝一早便于昌陵邑处动身出发,入京之后又频频换乘、更衣,于宗正府诣西宫金殿策为储元,又于清冷殿柩前即位登阼……一圈子下来,人早已是汗流浃背、疲惫不堪,又遇宫宴延挨多时,此刻也不由耳目迷离,头脑不聪。东朝见状心疼不已,遂侧过身来低声呼唤:“乖孙儿,要不先回寝宫去吧!”
箕子已是瘁累透顶,便泪眼惺忪地贴脸紧靠在祖母胸前,只微微颔首不吱一声。东朝于是多生爱怜,便半托半就地叫来王莽,吩咐道:“你先抱陛下回寝宫去,老妪待宫讌散了就来。”王莽遂躬身答道:“臣先服侍陛下歇息……您老先看能否支撑,切莫逢酒举杯就饮。”太皇太后扬衿笑道:“不碍事,朕这里有人,你去了便是。”
于是王莽敞开嘉服,俯下身来将小皇帝轻轻揽于怀中。由黄门令撑灯带路前引,后有二十余名持刀内侍紧紧跟随,便向南走紫房上了复道,一路小跑径向承明殿方向蜿蜒而去。
哪知箕子经小风一吹,反倒没了一丝睡意,便扒在王莽肩头向后瞧看,但见这廊道像洪水过后急流勇退,又似腾云驾雾如坐云端。小皇帝不由得似梦非梦地瞪大眼睛,仔细辨认这九天之外的神霄绛阙:但见月儿吊挂檐头,夜浩瀚,螽声碎,月华如练,人去楼空,残留幽梦伴笑泪,谙尽孤独滋味……
俟被抱入一珠宫贝阙,首先侵入鼻息的,却是那熏燃的檀香袅娜娉婷,馨香十里,飘飘然如坠云里雾里。廊道赫赫,金玉乱闪,盘龙云纹刻柱雕楹。又以水晶玉壁为灯幕,有薄如蝉翼的绡纱无风自摆,尚有亮丽的宫娥们身着宫装,垂髻环抱于廊道两厢,宛若天仙下了凡尘。
王莽于寝间将箕子放下,遂又伏拜于地道:“有臣等陪位,陛下尽可安然入眠。”箕子便拥袖拭去了眼角泪痕,又蹲下身来伸出小手,吃力地攥住了王莽的拇指,见他未起,遂又对拜于地道:“伯翁请起,箕子这厢还礼了。”王莽见状惶恐不已,忙不迭将箕子揽腰抱起,怜得心碎,爱到极致,也便眼中生泪道:“陛下如此温良俭让,体恤下人,着实折杀老臣了。君为臣纲,这叫臣莽何以为报哇……”
箕子又伸出了稚嫩的小手,轻轻揩去大司马王莽满眼的珠泪,又一言不发地挣下身来,看司设宫女俯身榻前,熟稔地将玉叠罗衾铺上龙床,又把青玉抱香枕搁放齐整,再敷上一床软纨蚕冰的簟被……
王莽见小皇帝意识恍惚,尤怕他栽嘴儿着了凉气,便命司衣上前与他摘冠宽衣。待双手奉过司衣递来的玄衣、纁裳及那顶十二旒的小冕冠时,箕子早搭脚甩掉了赤舄,身着中单便爬上床去。
王莽折身将幼主的冕冠搭上玉托,又把衣裳吊挂衣楎,回头瞧见小皇帝不动声色地伏跪床头,便不明就里地趋步过去,惊见箕子已阖目匀息,酣然入梦。那脸庞上充溢着甜甜的笑意,想是梦中必有母亲,也必然踡伏在母亲怀里,日暖风和,温馨无比……只是鼻尖尚挂一晶莹的泪滴,正欲幸福地坠落下去……
十月妊娠,母子连心。忆起幼时学堂归来,便赶忙跽跪于母亲膝下,羞赫着撩开娘的内衣,遂赤头乱拱地嘬上一口。虽是瞎奶,却甜蜜无比……陛下正值吃瞎奶的年龄,却泣别娘亲,远离故土,怎不叫人触目伤怀,痛入骨髓?这一滴珠泪,犹大刀剜心,流在君身,疼在臣心……一把浊泪遂潸潸而下,顿首床前,哽咽不止。
哪知箕子被异动惊醒,便睡意惺忪地张目四望,瞥见大司马正顿首床前,满面泪痕,就盘过身来悯声下问:“伯翁这是缘何啼哭,是否也在想念母亲?”王莽一见惊动了圣驾,赶忙叩头乞罪道:“出豕败御,罪该万死!”箕子便伏身逶于床边,扶他一把道:“伯翁乱说,快快请起!”王莽就近伸出手来,仰目揩去了箕子那鼻翼之泪,又恭身跽坐床前道:“陛下落泪,臣怎心安?为防不虞,伏惟陪位天家榻前,忠君侍主,荡然任心!”
“可我,还是思念我的阿母……”天阶夜色凉如水,寝内红烛摇曳。箕子抱着膝盖坐于床沿,思绪却早飘到了千里之外。“臣也——思念母亲。”如此话题,也勾起了王莽的无限心伤,言语也变得天真起来。箕子一听有了兴趣,便脸贴床沿呢喃道:“阿翁的母亲萱堂何在?”王莽遂拙笑答礼道:“南阳郡新都,一个南北两掺儿的地方,四季分明,也算是中原吧!只是离这儿太远了。”“阿翁为何不找母亲?”
王莽颤微微张起面来,望见幼帝那漆黑的双眸里,蓄满了正直、良善、童趣与纯真,便又埋下首来拢冠扶正,道:“怎么找?臣莽幼时便以身许国,仕已通显,奉已俭约,严肃者政,苛刻匪心,只是忠孝难两全。诚如陛下,今日过继与天家一脉,委身于国,便是上天之子,当操持权柄,代天牧民。殊不宜以小家为念,亲私背公,妄生出一些白华之怨!”箕子一听言之有理,遂放正身子伏拜道:“伯翁教诲,箕儿谨记……”
时有东朝筵散归来,便有长御、司寝上前宽衣解带一番。待东朝上床搂箕儿入怀,大司马王莽便黯然神伤道:“陛下幸甚,常有大母陪伴身边,一指江山,坐拥天下。不似臣莽流落京师,浮如飘萍……”箕子一听便露出头来,顺口眯眼回上一语:“您的大母呢?”“早吃土去了。”“吃土,土也能吃?是骗小孩子的吧?”王莽连忙笑答道:“吃土——便是入土为安哪!”箕子这下算明白了,遂点头“哇”了一声,道:“是死了哦!我这脑瓜太小了,都转不过来了。”
小皇帝终是露出了笑脸,就像建章宫果蔬北园摘来尝鲜的红苹果。孰料箕子正抿嘴笑呢,却被东朝刮了下鼻头,随又附耳斥笑道:“你可知,君侯家的大母,便是朕的母亲呀!”箕子一听羞愧难当,疾钻入被窝“格格”嚅笑:“我……是不是……又说错话了?”
第(2/3)页